【王琇菊長老娘 故人略歷】 許郁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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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母親在世時，我曾想過如果到了這一天，這個寫故人生平略歷的工作應該會落到我身上。但有個絕頂聰明、又近乎超人的母親，如何用我拙劣的文筆寫她精彩的一生，真是個超級難題，而且我萬萬沒想到這個工作會來的這麼快。
我母親王琇菊女士生於民國36年1月11日，家中排行老三。因為母親的農曆生日與祖父王金灶同一天，她備受祖父疼愛，小時候祖父都會帶她去看電影、吃好料，是個幸福快樂的小女孩。母親兄弟姐妹多，我外婆沒空管她功課，她放學回家後最大的樂趣，就是把自己的音樂課本拿出來全部唱一遍，唱完再拿其他兄弟姊妹的課本繼續唱。有一次外婆的大妹仁慈姨婆問她「琇菊，你會講一百個笑話嗎？」，我母親回答：「阿姨我不會，但是我會唱一百首歌」。雖然學校課業看似漫不經心，但我母親其實是個過耳不忘的聰明傢伙，常邊唱歌邊聽妹妹在一旁背書，等她唱完也順便把妹妹背的課文背起來了。高三大學聯考前，我外婆明白告訴我母親家裡經濟狀況不好，除非她考上公費的學校，否則高中畢業後她就得出去工作賺錢。這番話激勵了我母親在大學聯考前一個月猛K書，後來如願考上中興大學農業教育學系的公費名額。
母親大學畢業後開始她的教學生涯。因為我向來討厭數學、覺得是個無聊的科目，一開始我以為我母親也就是個教學無趣的數學怪人，但後來才從她的畢業學生與家長口中得知，我母親雖然很嚴格，但上起課來精采絕倫、絕無冷場：開始上課前先帶學生來一段流行歌曲大合唱，但是把歌詞改成激勵學生奮發讀書的內容；上個十幾分鐘後，如果發現學生開始精神不濟，馬上丟出幾個笑話，或乾脆叫學生把課本丟到地上，來一段帶動唱，讓學生動動手腳回復精神後，再拾起書本繼續奮戰。我母親長年擔任國中升學班導師，早年沒有現成印好的考卷可供學生練習，我母親都是晚餐忙完家事趕小孩上床後，挑燈夜戰自己出考題、刻鋼板。她帶的班級升學率都是數一數二的，是家長眼中的明星老師。
我母親在大學求學期間認識我父親，畢業後兩年嫁到許家做媳婦。身為長媳，母親與父親賺的微薄薪水除了養我們外，還要支援婆家的各種支出，有時我曾祖母或祖父母來家中同住，她還得趁學校午休時間騎腳踏車趕回家煮飯給家裡的曾祖母及祖父母吃，然後再趕回學校繼續下午的授課，我母親這種使命必達的個性，常常搞到自己連早中餐都是匆忙解決。
我父親民國79年自行創業，公司開業的辦公室與資本額都由她籌辦。公司開張需要人手，她就透過人脈到處拜託親朋介紹適合的人來幫忙；公司員工有需要幫助的，她絕對幫忙到底；公司客戶與廠商的應酬，絕對有我母親的參與。除了盡心盡力支援丈夫、照顧婆家的一切外，母親也非常照顧自己的兄弟姊妹與娘家親戚，即便當時她手頭很緊沒有餘裕。她發現需要幫助的，別人還沒開口前她就都準備好了；她發現需要買房子的，先幫忙看好談好了，才告知對方她的安排，還順便提供貸款；自己跑來尋求協助的，她都來者不拒，甚至加碼幫忙，而且不求回報。
除了是位稱職老師、賢內助、婆家的好媳婦、娘家的好支援外，我母親還是個隱藏版的米其林大廚。小時候陪母親看名廚傅培梅的節目，節目播完我還沒搞清楚做菜的步驟與眉角，她馬上就可以複製出一道好菜；母親在外面吃到沒做過的菜餚，只要吃過幾口，回家後她就可以把食譜寫出來。小時候大年初二晚上與初三中午母親會在家辦桌，過年前一個月她就寫好菜單，趁周末騎腳踏車跑市場採購備料。辦桌當天，母親的餐桌上一定先擺好自己做的各式滷味：滷豆干、滷牛肚、滷大腸、滷筍絲，以及各項冷菜：烤烏魚子切片、烤香腸切片、滷花枝、海蜇皮，配上用鋁箔紙蓋起來保溫的大鍋炒米粉。親友上桌後，在享用滿桌前菜的同時，她在廚房就像變魔術般，雞鴨魚肉一道道出籠，有時還穿插鍋巴蝦仁的上菜秀，那熱呼呼的蝦仁勾芡湯汁淋上鍋巴時所發出的滋滋聲響與香氣，讓每個人都迫不及待想吃。等親友吃了藏有金元寶的水餃、喝完長年菜雞湯後，還會有自製甜點，印象中母親的辦桌規模往往超過十道菜以上。除了過年或親友來訪時外，父親也常在家招待外國客人與公司同事，有位父親的同事是我母親的超級粉絲，每次來訪一定卯起來吃七碗炒米粉才甘休；我和我哥出國讀書時，在飛機上吃的是我母親做好打包的炒米粉。我甚至有那狗腿的高中同學來我家吃完飯後，用很崇拜的口氣對著我母親高喊：「許媽媽，你做的飯菜好－好－－吃喔！！！」，我當時聽了心想「某某同學你講得也太誇張了吧」，但很久以後我才發現，是我從小每天被我母親色香味營養俱全的佳餚餵習慣了，而不知自己吃盡了各種別人沒吃過的好東西。
我母親是個集各項技能於一身的能人，她可以一個早上坐在廁所裡，像個上了快速發條的機器人般勾打毛衣，到了中午，一件泡泡長袖加上胸前有麻花樣式的毛衣就完成了；她的手極為靈巧，雙手就是兩把萬能梳子，隨便三兩下就可把自己的頭髮紮好麻花變身為貴婦髮型。她也是個超級幽默的笑話達人，只要聽到或看到有趣的笑話，她一定馬上記筆記，回家面對鏡子練習講出來。她教我口袋裡隨時要準備好三個笑話，因為沒有人天生就很會講話，事前準備好可以讓自己從容應對不致於沒有話題。退休後她還揹書包去學日文，跟班上的年輕同學拼著考日本語能力測驗，結果全班只有她考上二級的資格。我常笑她大概只有體育不太行，因為她曾參加金士頓公司在大溪球場舉辦的高爾夫球賽，結果連續兩年都拿BB獎（倒數第二名）。
或許是工作與家務過分操勞，加上我母親年輕時就營養不良，生完孩子後也沒有好好做月子，我母親更年期後身體便開始有狀況，只好在教書滿二十五年即辦理退休。退休後各種毛病陸續找上她，而且她開始經常無故摔跤。 我一直到前陣子才從我母親口中得知，十四年前孫子博恩剛出生時，她已明顯出現兩手無力的症狀，怕把孫子掉到地上而不太敢抱他。一開始我父親雖陪她跑遍各大門診，但或許當時的醫療技術尚無法幫她找到正確的病因，沒有醫生可以告訴我母親她到底是出了什麼問題，甚至還有醫生說她是頭腦有問題。我母親只好放棄就醫，後來有幸經過友人的介紹，開始學習無相氣學並長期接受氣功調理。這十幾年間，我母親為了維持自己的身體狀況，每天早晚一定堅持出門練習走路，就算是偶而外出旅遊，她每天還是一早起床後，先在床上熱身，之後要我把旅館房間的椅子圍在她身旁，讓她當作扶手維持站立做拉筋練習，功課完畢才去吃早餐；早餐後出門前，她還要在旅館裡平坦的樓層練習走路，然後才開始出門遊覽。週日早上如果身體狀況許可，我母親去教堂參加禮拜結束後，一定在教堂五樓的走廊練習走路到沒力了，才休息回家吃中飯。這一年多來我母親狀況急速惡化，但即使是被我們用輪椅推進台北植物園，她還是堅持讓我們把她推到定點後，使用助行器繼續練習走路，如果走不動了就坐輪椅休息一下，逛逛植物園看看花草、唱唱歌後，再站起來繼續練習，而且依舊是每日早晚兩次，除了去氣功復健、上教堂、碰上颱風天或大雨地滑危險外，即使下小雨時仍可在台北植物園見到她的身影。
這幾年我每每碰到親友，大家總是對我說「哎呀，都是你在照顧媽媽」，我都回答「是她在照顧我」。是我母親讓我學到如何打理一個家，如何煮出好吃的飯菜，如何照顧家人，如何在忙碌之餘充實自己，如何鍛鍊自己，其實是我賺到了！我母親的勇氣、熱情、慷慨幫助周圍的人，影響了許多許多人的人生，我相信在很多人的記憶中，她永遠是一股溫暖的力量。這就是我的超人母親。